沙之天地

「是我的肚皮不爭氣。」良久，雨新吐出了這麼一句話，帶著淒然痛苦，以及些許悵惘。她的眼兒望著遠方，沒有焦距，彷彿她看著的地方沒有未來。

雨彤拉著姊妹冰冷雪白的手，她下了一個決定。

就在家族聚餐當晚，她正式傳送出休學申請書。她要為了母親和姊姊，與蘭姨戰鬥。

是了，若這才是廖家女人的運命，她合該接受。

當晚，天空下起了大雨，對於農夫來說，這是甘霖，對於文人來說，這是浪漫，對於船主來說，卻是一種危險的徵兆。

這雨，下得很不尋常，勢大又不合時節，彷若冬日幽魂，正在向著傅天義招手，他一面苦思自己的生意，一面算計兒女的婚事，傅啟超是他的長子，而廖雨彤是廖水火的嫡女，陳愛蘭雖然勢大，但是廖水火始終沒有和原配離婚，不能成為正室，這是陳愛蘭這16年來唯一的恨。她拚了命地用盡各種心思，就是要逼雨彤的母親自慚形穢，自請下台。

愛蘭終究算不過她丈夫。自古明訓，好男不和女鬥，好女不與男鬥，然而陳愛蘭畢竟骨子裡是個壞女人，即使已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仍然想要把上頭的那人收服得服服貼貼，但卻是不能。

一面哼著歌，傅天義看著船隻藍圖，運籌帷幄一向是他的強項，他看不起陳愛蘭，也看不上廖雨妃，廖雨彤是台灣大學外文系，很好，配得上他兒子，將來他會需要一個聰明的媳婦來助他大業。

陳愛蘭表面得意，心裡痛苦。她時不時地支頤，就是要阻止這場婚事。

雨新和雨彤，就是她目前最大的阻礙。從前她可以把對廖水火與大太的恚怒發洩到她倆頭上，如今也已經不能，雨彤甚至橫刀奪愛，搶了她未來的女婿，叫她如何不憤恨？人啊，一生最痛苦的運命，畢竟還是求不得。

廖家人的祖宅位於台南佳里，但雨彤實是少踏進家門的人。

自小學畢業以後雨彤就被母親送入一所台南市中心有名的一間女子寄宿學校讀初中，之後她高中唸上了台北一女中，又順理成章地考上了台灣大學，因此對雨彤來說，位於佳里的那處大宅子、川流不息的賓客，以及她在簾幕後看見的一夜一夜觥籌交錯的倒影，全成了小時的溫存記憶。

異鄉的過客如今總算回到了自己的家鄉，然而，對於過往的回憶，雨彤不知應該懷念，亦或不堪回首？

自生了雨易之後，蘭姨在家裡的地位總算是坐得踏實，廖水火也十分地寵愛雨妃與雨易。也許是愛屋及烏，也許是兩姊弟和蘭姨一樣，長得水靈。

據雨彤母戚之間的竊竊私語，陳愛蘭曾經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模特兒，才剛拍了幾支廣告，就在一次飯席之間，與年屆知天命之年的廖水火，天雷勾動地火，廖水火更一舉成為其入幕之賓。

在外頭，又有人說，陳愛蘭是一位酒國名花、歡場紅牌。

種種謠言，與詛咒，跟著愛蘭，從台北到了台南。

合該賜予她這樣的詩句：「一種淒然的弦律  每個婦人詛咒她在每個城裡」。

在陳愛蘭抱著一位叫雨妃的女嬰，同時肚裡又懷著一個未成形的男胎登堂入室廖家家門的同時，雨彤還只是個黃口小兒，不能護衛母親，也無法理解母親的淚，與母親的恨。

雨彤的母親卻也是位奇人，她自認因為自己的無知無識，造成了她今日的苦難，所以她不要她的四個女兒和她一樣，能讓她們唸多少書，就唸多少。

雨新沒考上大學，商專畢業就在父親的安排下早早嫁人，雨彤上了台灣大學，雨葳上了文化大學，雨棋和雨妃同齡，前者考上了台南的家齊女中，而後者，或許是父親的偏心，被直接送往美國就讀私立女子高中，一年所花費的學費和生活開銷加起來，恰恰好等於她其他四個姊妹讀四年大學的學費。

自從有了雨妃，父親就不正眼看過雨彤一眼，而在雨彤的求學生涯之中，父親也總是缺席她的運動會、家長代表大會，由於父親消極培養除了雨妃之外的其餘四姊妹花，所以雨彤幾乎沒有學過任何才藝，唯一一項學會了的才藝，就是燒菜，是母親手把手教會她，而後在學校的圖書館中，她則又發掘了「讀書」這項才藝。

(待續)

雨彤自不了解啟超與雨妃在異國發生的激情過往，她知曉傅啟超的童年，但也僅此而已，自他國中時出國留學之際，他們倆就逐漸斷了音訊，那時爸爸終於把蘭姨和雨妃接進家門，雨妃還小。

此時的啟超對雨彤來說，簡直如若新人，如今他倆都已經長大了，童年過往已成模糊的回憶，彼此對彼此的眼光也是成人樣子。

初看見長大了的傅啟超，雨彤就被他迷人的氣質給折服，對雨彤來說，若要結婚，這必是個完美伴侶，除了俊雅的外貌不說，啟超還十分地體貼，和台灣的男生都不一樣，不愧是從小受外國教育長大的男孩子。

啟超和雨彤講中文，中文發音像是YOUTUBE影片中會看到的ABC。

他中文講得還不錯，雨彤心想，但是我也想練習英文呢！

但是她不敢開口，深怕在這個迷人的男性面前出錯，於是也和啟超講中文，內容不外乎是童年往事，以及一些近況。

聊得正歡，就在雨彤正要提及她目前的校園生活，以及希望對方首肯她可以把大學唸完，再結婚的意願時，廖水火剛好走入房門。

「看你們聊得滿開心的，我們看到也歡喜，走吧，雨彤和妳媽她們一起吃飯去吧，我還有一些事情要和啟超談。」

「是的，爸爸。」

還未說出口的話就這麼硬生生地被爸爸的話給截斷，雨彤不覺大嘆命運弄人，黯然地離開客廳，前往他們家女性專屬的飯桌。

(待續)

廖雨彤自然不是如傅啟超認定的那樣沒有情趣的女孩子，她自有她的生活情調，她喜歡關注新聞時事，私底下也喜愛做飯，在台灣大學，她是辯論社的社長，辯論風格溫柔穩健，她在學校的主修是英國文學，因此英文也相當不錯，在家裡除了小妹雨妃，就屬雨彤的英文最佳，雨新、雨葳、雨棋三人的英文能力則差強人意。

雨彤不太會和家人談心，除了辯論社的同好，不太和人來往，她的興趣是閱讀和寫作，偶爾和室友去看場藝術電影，其他則專注在課業。

雨彤很喜歡大學生活，也很想要繼續升學，像小妹一樣去美國，或許可以讀哈佛或史丹佛？她本來相信她有這個條件，但是在讀到二年級上時，即被父親電話告知她明年即將進入婚姻為一個男人生兒育女，對雨彤來說，不啻是一件晴天霹靂，當晚，雨彤一個人躲在床上痛哭。

廖水火很看重傅啟超，他也知道廖雨彤是家裡最有才能的女兒，但是他總想女兒家終究無法成大事，不如嫁給家長能信任的人託付一生，也順便鞏固家族勢力。

當廖水火向傅天義提出締結同盟之好的建議時，傅天義正值債台高築，他被上游倒貨，苦於周轉不靈，恰好廖水火自投羅網，他家又是富甲一方，忙不迭地答應，即使知道自己兒子的性情，還有兒子與雨妃之間的感情，但傅天義也管不了那麼多。

傅啟超雖然風流，到底是一個孝子，他也是一個誠實的情人，當他告訴同居人雨妃雙方家長的決定，當晚雨妃即不告而別，從加拿大回美國去了，傅啟超打了無數通電話給雨妃，但是都被轉語音留言，後來對方連電話號碼也換了。

於是，這件事如此定了，再也沒有轉圜餘地。

(待續)

廖雨彤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今年二十歲，在家排行第二，她的相貌在姊妹之中不很耀眼，但自有沉靜的氣質，與柔和的性情。

廖家在城市上富甲一方，做穀物批發生意，有一個總行，與別鎮的分行，加總起來有十數家。

廖家有一個獨子與五名千金，長子廖雨易排行最幼，今年十六歲，廖家的長女廖雨新在十八歲上嫁給了該縣的銀行家翁長春的兒子翁艾菲，如今已過了八年。除了廖雨新與廖雨易，其他姊妹都尚未婚嫁。

在廖家，二女廖雨彤的婚事是近來首要大事，她即將嫁給船商之子傅啟超，這件婚事自然由家長安排。

傅啟超是傅天義的兒子，傅天義是廖家家長廖水火的故友知交，啟超與雨彤也是兒時玩伴，雙方家長俱認為這樁婚事是天作之合。

廖雨彤對此沒有意見，或許心中也是竊喜的，因為傅啟超除了配得上她的家世，人品也算是風流倜儻，且學歷頗高，在加拿大渥太華大學念書念到碩士畢業。

啟超心裡卻不樂意，他覺得他沒有玩夠，且廖雨彤與他雖說認識已久，但他覺得她實在不怎麼漂亮，性情又陰沉，上不了檯面，不如她小妹廖雨妃的美麗大方。

廖雨妃如今人在美國讀高中，啟超與雨妃曾經偷偷談過兩年的戀愛，畢竟，加拿大和美國很近，而他們在那一年之中早已私訂終生，也已經發生了一陣子的關係，但由於不明原因，啟超最後被雨妃甩了，從此啟超對雨妃念念不忘。

如今，傅啟超即將迎娶廖雨妃的姊姊廖雨彤，回國看到廖雨彤的第一眼，他知道他對廖雨妃的愛將永遠不會轉移到她身上，和廖雨彤之間的婚姻對他來說，也將僅僅止於生兒育女的關係，談不上任何夫妻情愛。

廖雨彤仍是處子，傅啟超確定，因為她既沒有交過男朋友，平時交友也不廣闊，恐怕連「約砲」這兩個字如何寫？要怎麼用都還渾然未知，啟超料定雨彤本質上是個沒情趣的女人，就如同她活在世上的二十年間也是那麼樣地黯淡無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