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郎》
他提起筆。
大概有十分鐘之久吧!筆尖與紙張的距離總是恰恰好維持在那一釐米之間,不長也不短。
的確看見了某些美麗的事物,最近剛從一段失戀中走出來,也不再貪杯了,他總算可以開始享受平凡人所要的幸福人生。
卻偏偏,他的思維停了。
靈感之於他,好像空氣之於生物,從前的源源不絕,如今已然乾涸。
他開始感到恐慌。
「風兒…與…雲是…」
是什麼?
奮力地掘出腦海中僅存的那點風花雪月,卻發現,他的世界已然不再瘋狂。
與瘋狂相比,更多地是衛道人士崇敬的八股哲學。
他突地感到茫然若失。
「原來…我已經…才盡了嗎?」
勉強告訴自己只是遇見了瓶頸,終有一日能突破,能夠再度寫上一手邪逸瑰麗的詞藻,重新與他風流公子的名頭符實。
他不放棄。
「千里竹馬來,笑…笑什麼?」
笑,笑他自己。
他感到煩躁,輕敲著自己的腦袋,彷彿如此之後,從前那幾縷多愁善感就會重新回到他身上,為他創造大作。
但是,手上那枝鋼筆,始終落不在紙上,倒是鋼筆中的墨液總算耐不住寂寞,涓滴地沁出筆尖,在檯燈之下凝聚成一顆墨珠,伺機發揮其作用。
枯竭、疲憊、徬徨失措在作家的身上結合得完美無缺,像是拉K狂歡之後遺留下的空茫感。
他開始了解川端康成與太宰治自縊前的心情。
或許就如同他現在,發冷、顫抖、覺得自己在世上已然毫無價值了類似吧?
作家房內有一室的書籍,擠得書櫃滿滿地。四處皆是哲人智慧,他卻倔強地不借不用,硬逼自己用本身的力量闖出一片天。
自然,這只是他的妄想。
然後,他開始感到絕望了。
『我為什麼坐在這裡?』
『為何在這裡呢?』
他煩躁地想出門去喝杯Highball。
此時,他主治醫師的叮嚀卻從腦海中跳出來。
「肝和腎嚴重損壞,你已經不能再喝了。」
呵,過去的荒唐歲月奪去了他年輕時的健康,如今年邁後的安逸卻又奪去他耀人的才華。
可憐,卻也不值得可憐。
只因,一切均是自作孽。
從前的朋友老的老,病的病,再也無力狂歡與造孽。
而他,到老時孑然一身,只餘下讓他戀戀不捨的才華並因此奮力跟死神對抗。
但是如今,他明瞭,他或許已失去了才華。
『我還剩下什麼?』
『我還剩下什麼?』
健康不佳,沒有愛人,沒有孩子,朋友隨著年歲愈加減少,而高堂俱在五年前雙雙去世,得享高齡。
他曾以為,即便沒有這些,他仍能與他的筆墨度過一世。
如今,填不了詞,寫不了詩,他的小說作品還有大半部份開著天窗,責任編輯的電話奪命連環似地一直湧入家樓下的電話機,雖然因顧慮作家身體的緣故選擇一小時只打一通而已。
文思枯竭的警訊才剛開始,他卻已經受不了了。
作家流下淚水,身體不斷地顫抖。
『是否?我的運命就此終結?』
他起身,帥氣臉龐添上歲月的刻痕之後反而更顯魅力,身材也保持得不錯,然而堅毅線條之下,是一顆寂寞受傷的心靈。
雪上加霜的是,他已自認失去才能。
『我要遠走高飛,離開這裡,到世界上隨便某一個角落,非洲也罷,中東也好,埃及更是絕妙,總之是可以重新激起我熱情的地方…或是,我此生的埋葬所。』
呵,如此地雄心壯志,在一個六十四歲的壯年上可不多見,平常人再差一歲就能退休,再一歲就步入老年了,吃得舒舒服服,喝得香香辣辣,作家這樣又是何苦呢?
總之,在昨日收拾好行囊之後,作家早已經離開了這個地方。
那麼,在這兒說話的又是誰呢?
或許是某鬼魂看見作家昨日的囈語,偏偏選在今日又將它們複述出來了吧?
也或許,那位作家其實並沒有才盡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