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幾乎不能讀了。

窗外的燕子掉下一隻,死了,躺在地上,黑白相間的羽絨被風輕輕地吹動,牠在陽台天花板燕子窩裡殘存的同伴依然啁啾。

窗外的建築群體一幢傍著一幢林立,延伸到下午的雲裡,不斷綿延、漫延直到雲的盡頭,大樓上無數的窗子與窗子對視,看進深處,直到靈魂盡頭,弔詭的是,靈魂理應無限。

陽台上的橘色塑膠水管像蛇一樣纏繞水龍頭,蜿蜒兩圈有餘,十年的壽命讓它搖搖欲墜,彷彿稍碰一下就會崩解。

陽台上的植物已不再青綠,也許是因為沒人給它澆水,老朽的枯萎的殘疾的卑微的,全背在這未老先衰的驅體上。盛開的蕨,有氣無力地垂放鵝卵石,盡情綻放蒼老,那也不是她頭一遭瞥見了。

屋內有兩面牆被規劃成書架,塞滿了書,正經的書籍雜亂無章地放在外頭給人參觀,不正經的書籍則放在最高的櫃子裡折疊整齊,彷彿總有一日預備昭告世人似地。

這層樓的中央,也就是被書架夾擊的中心位置,放著一張柚木製的長桌,桌上一頭放著剛洗好的內衣,一頭放著稿紙和筆記本,一頭空無一物,一頭放著一本卡夫卡短篇小說集。

但是她幾乎不能讀了,彷彿有一個無形事物在攪擾,不知那是燕子叫、大樓、塑膠水管、枯萎的植物,還是某種自我主張?總之,她不能讀了,至少今天不能讀了。

無數叫嚷在天空囂叫,那叫嚷是聽不見的,是未來式的,是她想像出來的。烏灰的雲朵承載閃電、冰晶與雷,佔領一半的天空。雨不知何時下?她心也佈滿陰霾。

她的家是一座現代城堡,水泥蓋的屋子,裡頭有鋼筋,地基挖了不知幾層樓深,因此沒在去年二月地震中倒塌,代表著良好的工法和建商的良心。不管怎麼說,只要父母滿意這棟房子,她無權置喙。

她是一個屬於塵世也屬於城市的人物,對事物沒有太多想法卻性格貪婪,想著這一生大概就庸庸碌碌了吧?一心只想著寄完這個籬前,該設法找到下一個可寄的籬。說父母是可寄之籬,未免也太過份了,但雖然想過在外獨立的日子,以她的心性和毅力來說,這未免也太折磨自己,於是,空有一個碩士畢業的學位,她居然到現在還沒找到什麼工作,也許也是眼光太高的緣故,殊不知現在的科技大學碩士畢業生,在「市場就是我祖國」的台灣老闆眼中,和高職畢業生實在沒多大區別。

無奈之下,許是想錢想瘋了,她煞有其事地去買了稿紙來,挑了隻順手的原子筆,就寫將起來,完成不了一篇故事,只得到父親的一句評語:幹點正經事去。她不太贊同父親的話,覺得你懂什麼,我這幹的事可不正經?

無奈之下,她停了筆。

但是她幾乎不能讀了,那偌大的圖書館,於現在的她而言簡直如同廢墟。

於是她找了份不滿意的工作,庸庸碌碌過了一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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