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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邦》

 

(故事情節與人物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也許是僭越了那藍藍的綠綠的海,海鷗飛上去,彷彿回憶凍結了,是哈瑪星的,也是我的。看著手背垂垂老矣、密密麻麻的由歲月催促成的年輪,我還記得那扁輕舟第一次下水的時候,我坐上去,阿兄在後面推,翻倒了,彷彿預示我之後的人生也是這樣地跌宕不休。我是一事無成的人嗎?坐在車站前像是個孤獨老人,但其實我曾經有妻有子,有家有業,只是隨著年輪流動,一個一個地逝去……歲月啊,你何其殘忍。

 

    哈瑪星是日語「濱線」的音譯,是塊海埔新生地,日本人在這裡建造了兩條鐵路來運送漁貨,我的阿公是個漁夫,阿爸也是,家裡世代捕魚,阿叔卻從小叛逆,跑去從商,在台南開了間百貨行,事業做得有聲有色,每一次他回高雄,總是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很得我們這群小孩的喜愛,他沒有娶,也沒有孩子,每次回來身邊的女朋友都不一樣人,但是都很漂亮,我阿兄和我看了很羨慕,總想著長大以後要像阿叔一樣幹一番大事業,將來也可以光耀家門。

 

    雖然阿爸只有公學校畢業的學歷,但是他很愛看書,我和阿兄時常覺得,以他的日文程度來看,就算去當公學校的教師都綽綽有餘。我阿叔知道阿爸的脾氣,所以每次回高雄時都會帶書給阿爸,他們兄弟的感情真的不錯。所以阿爸也時常教訓我和阿兄要好好讀書,兄弟之間也要好好相處,因為兄弟是同一個娘胎出來的,所以更應該和樂融融。

 

    我阿母是個勤勞的女人,雖然不甚識字,但是對於人事物的敏感度一點都不比我阿爸差,她也很喜歡學習,更喜歡打掃家裡,所以我們家總是一塵不染,這讓我阿爸十分地有面子,常常逢人就稱讚阿母的優點,讓我阿母覺得非常不好意思。

 

    我阿兄在學校的成績比我好得多,阿爸對他的期望比對我的期望還要高,他希望阿兄總有一天可以當個醫生或是老師,所以我每一次看見阿兄的時候,他總是在唸書或是在和老師講話,他是學校的模範生,雖然他只比我大兩個年級,但是看他老成的模樣,我總覺得他實際上比我大十歲。

 

    我就是一個頑皮的學生,老師體罰罰不怕,「雖然天性聰明,但總是喜歡作很多白日夢」,這是我的導師吉野幸二先生寫在聯絡簿上對我的評語。我很喜歡體育課,也喜歡工藝課,因為這兩堂課都可以讓我隨意發揮,體育課時老師叫我們爬竿,我就去爬樹,工藝課老師要我們做木工,別人都做車子或小動物,我就做一個超大的浴缸,大到讓我的工藝老師水木四郎先生看到目瞪口呆。

 

    每次看到父母手上拿著一封老師的親筆信一臉嚴肅,我就知道我闖禍的事情又被他們發現了,雖然我才四年級還有兩年可以思考未來的方向,但是我父親知道我未來勢必不會走向讀書求學的道路,應該為我早點另想出路。

 

    他試探性地問我:「英俊仔,你未來會想要跟阿爸阿公做一樣的工作嗎?」我茫然地看著父親,他的眼光透露著擔憂,我知道他這次是認真的。

 

    我搖搖頭:「阿爸,我未來想要去大城市打拚,比如台南,或者是台北,我不想要一輩子住在高雄。」我的手緊握,眼睛發出星星之光,至少我自己是這麼覺得。

 

    阿爸默然,點了點頭,目光雖仍然有些擔憂,但那擔憂已被嘉許衝散了不少。

 

    於是,我在四年級結束的那年夏天輟學,帶著阿爸的一封介紹信,隻身一人坐火車到台南去找阿叔。家人全來送我,阿母的眼角噙著眼淚,不發一語,阿兄給了我一封信,阿爸沒給我什麼,只是叮嚀我凡事注意,別給阿叔添亂。那時木棉花剛開,油亮透紅,開滿了一整條街道,我坐上車,隨著火車鳴笛聲愈來愈響,火車速度愈來愈快,左邊是海,右邊是花樹和家人,愈離愈遠,愈來愈模糊,也許是被我的眼淚模糊掉,再見了,家人,再見了,哈瑪星,再見了,我的故鄉。

 

    這是我在哈瑪星的童年,現在想起來,我當時似乎不該離開,如果我知道我往後的運命。但是,我離開了,離開哈瑪星,離開我的童年,懷抱我的新生活,也是我從小的盼望。

 

    台南是個富庶之地,一個豐饒美麗的大都市,走在街上的男男女女比高雄人來得新潮,就連走在街上的台南的日本女人,身上的和服花樣也比高雄的來得多樣化。我走在阿叔身邊,對著眼前所見嘖嘖稱奇。現在的我,名義上是新來的伙計,但我阿叔准許我跟在他的身邊見見台南的市面,我對此深感榮幸。只不過,雖然我知道這樣探頭探腦不合禮節,但是我一個十歲的孩子,仍然對於台南這個花花世界感到十分好奇。

 

    我阿叔總是一身西裝筆挺,因為剛過春天,還有些冷,所以他的西裝料子是絨布製成的,他的襯衫是絲質的,他袖子上的鈕釦來自日本,領帶總是一貫的墨綠色條紋,有時不繫,訂製的西裝褲子圈住他的中等身材,讓他的腿看起來很長,也總是格外吸引婦女注目。他西裝外衣胸前的口袋上總是夾著一款銀色金屬材質的鋼筆,方便他簽合約或者是寫信,就我阿叔的話來解釋:「它來自遙遠的德國。」筆桿上面有一串外國字的書寫體,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常用的那支鋼筆就是萬寶龍。

 

    我阿叔從不買成衣,自己的衣服固然向裁縫師訂製,就連百貨行內員工的制服,也請人量身打造。他又足具十分的穿衣品味,所以百貨行的職員也沾了他的光,個個看起來光鮮亮麗,明媚照人。他要求公司裡工作的女孩子都必須化妝,男孩子必須剪短髮,完全的西式作風,雖然阿叔自己沒有在國外留過學,但他靠自學學了一口好日文和好英文,這也是他做生意的利器吧?我想。

 

    我是公司裡面年紀最小的伙計,平日在公司裡面學習,周日時和阿叔一起出去見市面,偶爾去去讀報會,讓我培養點人文氣息。據他說,他本來周日固定會去舞廳跳舞,但自我來之後他就不再這麼做了,他說,他不希望我未來變得和他一樣。雖然我不太懂阿叔是什麼意思,但是眼前的花花世界已讓我目不暇給,又怎會留意這句話中的含意呢?

 

    由於我曾經在學校裡學過日文和英文,所以被阿叔指派為公司寫信,這個工作本來由一位老先生來做,他雖然不是日本人,但有一個日本名字叫作「工藤直樹」,寫得一手好字。我於是成為他的學徒,學習怎麼用毛筆寫作商業書信,一開始叫苦連天,因為工藤先生十分嚴格,比我的學校老師還要嚴格,我的毛筆字每一個字都被他糾正過,當時的我對於工藤先生十分懼怕,也對於指派給我這個工作的阿叔有些埋怨。我花了一年才把毛筆字練好,又花了半年重新學習文法,工藤先生才開始讓我寫些簡單的書信給顧客,像是一些簡單的卡片和邀請函,寫好以後用一瓶粉紅色的小香水噴香信箋和貼上紙花,像是女孩子寫的信,足足有兩年都在做這件事,雖然辛苦,但是我後來十分感激阿叔和工藤先生,因為寫好毛筆字的技能,為我往後帶來不少生意。

 

    我阿叔的百貨行在台南不是最大的百貨行,但我覺得至少可以排在第三、第四,那時末廣町的林百貨才剛剛開張沒幾年,配備有鐵捲門和電梯,人潮總是絡繹不絕,我阿叔在末廣町也有店面,賣些絲綢錦緞之類的洋貨和寇丹資生堂之類的化妝品,賣得最好的是來自日本的和服料子,我阿叔選的花色很受年輕女孩的喜愛,他驚人的女人緣用在做生意上,倒是相得益彰。店裡的擺設總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店裡有一台收銀機,在當時算是非常新潮的了,由一位年輕的姐姐看管,她當時是我阿叔的女朋友,她也是店裡的會計,每次我到店裡,她都會請我吃來自日本的糖果或者是紅豆麵包,我總是很開心地收下了,因為我阿叔平常並不會讓我吃這些東西。我很喜歡這位姐姐,可惜,後來她和阿叔分手以後,離開了這家店,就再也沒有人請我吃糖果餅乾了。

 

    台南的一切是如此令我大開眼界,令我如此地驚奇,隨著時光的過去,我不知不覺已經在台南過了五年的時光,這五年,我一步都沒有再踏進過高雄的土地,但是家裡給我寄來的書信倒是很頻繁,阿爸總是稱讚我回信的毛筆字寫得愈來愈好,得到阿爸的稱讚讓我感覺驕傲,阿兄也會給我寫信,他說他已經上了高中,因為在校成績優良,之後或許會去讀台北帝國大學,他想要攻讀醫科,但是也可以接受文學。阿爸希望阿兄去讀醫學,他不希望阿兄從政,因為政治總是很黑暗,甚至連我阿叔這麼天不怕地不怕,到哪裡都吃得開的人,也對政治感到戒慎恐懼。

 

    阿爸和阿叔希望我從商,這是已經確定了,我自己也喜歡當商人,因為這個工作讓我覺得很有挑戰性,我還想要學習更多,但是我的青春期正悄悄地來到,身體不知不覺間起了變化,我已經不能再只關注在學習上了。

 

    當時的我,第一次戀愛了,喜歡上一位常來我們店裡買東西的太太的女兒,我還記得她粉紅色的振袖好美,上頭有白色的蝴蝶,只可惜,她是一位日本人,我卻是個台灣人,她媽媽怎會允許她下嫁於我呢?當時的我,雖然和我阿叔一樣每天西裝筆挺,衣裝之下還是個急躁的小毛頭,我居然有那樣的幻想,我們一起私奔到哈瑪星,然後我跟她講天上的繁星典故,雖然其實我對那根本一竅不通,然後我們可以共組家庭,再生三、四個孩子。少年的想法總是比較天真,我每次只對著那位姑娘散放著英俊流秋波,我阿叔在旁冷眼旁觀,也看了出來,他私底下直接勸我放棄,說那是將軍的女兒,我們惹不起。那之後我唉聲嘆氣了好久,於是我年少的美夢,又這麼樣地被現實給擊碎了。

 

    知我者莫若阿叔,雖然他自己到三十幾歲都還未娶,但他知道他該給我娶一房媳婦了,於是他寫信給父親,和他商議了許久,取得我父親的首肯後,迎接我的就是一大疊的照片,都是好人家的女兒,有些我也見過,只不過有一點是美中不足,她們都比我大。

 

    「母大姐,金交椅嘛!」前來作媒的媒婆如此解釋,阿叔也不在意,他是第一次幫人置辦婚事,覺得新奇有趣極了,可能也想看我出些洋相,於是故意詢問我的想法。

 

    「英俊仔,你認為呢?喜歡哪一家的小姐?這裡每一位都是台南的知名美女啊!」

 

    當時的我仍舊沉溺在第一段夭折的戀情,對於知名美女什麼的根本聽不進去,只覺得自己好可憐,根本沒想到事情的嚴重性。於是,我做了一個極端愚蠢,現在我仍舊覺得愚蠢的舉動,那或許是我的運命吧?我將一整疊照片整齊地疊好,在我手上鋪成扇形,閉著眼睛隨便從中抽了一張照片。

 

    「就是她了!」連我自己都沒看到照片,睜開眼睛以後,只看見媒婆目瞪口呆,而我阿叔呢?我第一次看見他開懷大笑。

 

    我不禁看了照片一眼,「林思源」,很男性化的名字,長得不是很差,雖然照片上的面容兇了一點。但是為何……媒婆會直直搖頭嘆氣,而我阿叔會樂不可支呢?

 

    「這或許就是運命吧……英俊仔。」阿叔嘴角仍存留笑意,我那時候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不過自然,以後就知道了。

 

    台南麻豆林家是知名的官宦世家,在商業領域也十分有斬獲,林家開臺先祖林文敏因經營糖業致富,是麻豆一地的大地主,他的子孫多取得功名,家業鼎盛,我阿叔平日和他家有那麼一點商業往來,能跟林家攀上親戚,他感到十分地高興。

 

    林家小姐思源,十七歲,剛剛做完成年禮過一年,是林家三房的長孫女,自小得長輩喜愛,知書達禮,琴棋書畫俱通,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她父親常覺得,如果她是一位男孩子該有多好。

 

    一位嚴肅的女孩子,第一眼看見她的照片,我這麼覺得。當時的我還沒滿十六歲,而這女孩子卻已經十七歲,已經是一位大人了,我不禁對她充滿好奇,以及……憧憬之情,那時我是個純情的男孩子,還未識得人事,對於女性,我覺得十分神祕。

 

    婚事就這麼風風火火地開展了,我阿叔把這件事辦得特別盛大,我的其他家人也特地從哈瑪星前來台南,隔了五、六年,我已和從前大不相同,身高長得超過我阿爸,和我阿叔同高了,一身西裝筆挺還有西裝頭,別人都向我阿爸稱讚我十分帥氣,我阿爸覺得十分有面子,我心裡也覺得十分驕傲。

 

    不過……

 

    「阿兄呢?」我悄悄地問我阿爸。

 

    我阿爸搖了搖頭:「他跳級去台北讀大學了,醫科一年級,現在快要期末考,每天都挑燈夜戰,不過你放心,他一定可以來參加你的婚禮。」

 

    阿兄還在讀書,我卻已經要結婚了,真是奇妙的安排,雖然對於沒看到阿兄這件事感到失望,但是阿爸和阿母來了,我就感到滿足了。

 

    雖然林家是官宦人家,但他們素知我阿叔的洋派作風,並不反對女兒採用西式禮俗結婚,當然該少的還是不能少。這也是我阿母前來的主要任務,置辦我的婚禮。畢竟對於像阿叔這種每隔幾個月就得出差辦貨的人來說,時間是他最重要的財富。

 

    我不知道林小姐的心情究竟如何,但我可是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任著母親去打理我的婚禮,我從不懷疑我母親的品味,畢竟她是一個對人事物都很敏感敏銳的人,但我沒想到她居然打理得這麼好,或許讓我母親從商她也不會遜色於男子。其實,從她的表情看得出,我母親對於我的婚禮十分慎重,畢竟對方是名門望族的千金,她身為未來的婆婆,也急切地想要認識這個媳婦。如果我是一個如同阿兄一樣穩重的人,想必會摟著我母親的肩頭,說一句:「阿母,沒事的。」但我只是一個不穩重的少年仔,雖然即將長大。

 

    婚事籌備了一整年,因為對方也要置備嫁妝,又是長孫女的婚禮,絲毫不敢大意,我阿叔則為我們在台南新區買了一棟房子作為我們的新房,算是我們的結婚禮物。婚禮極盡鋪張奢華,我發誓我這輩子沒看過這麼多人在我的房間進進出出。

 

    好不容易,一年過去了,這年是西元1942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開打四年,這一年總督府開始陸軍特別志願兵制度,我阿叔店裡有男職員簽了兵單,準備入伍,整個店裡的人都為他歡欣慶祝,只有我阿叔深鎖眉頭不發一語,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自然,我還未滿十七,不能簽志願役,但如果我滿了呢?那時的我幾乎天天都在聽「臺灣軍之歌」,「太平洋上天遙遠,南十字星閃閃光」可是家喻戶曉的歌詞哪!

 

    「不可以,你不能去當兵,店裡的生意還等著你照料!」阿叔難得嚴辭拒絕我的請求。

 

    「但是……總覺得這樣有些可恥哪,不能為了國家奮勇殺敵……」

 

    「記住,我培養你,可不是要你去當兵的。」阿叔疾言厲色地對我發脾氣,雖然他並沒有再說「你省省吧!」「你沒能力」這種令我更難過的話,但我發誓,這是我看過他這輩子最生氣的樣子。

 

    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但是我似乎仍在夢裡,算一算,我也已經十六歲了,而對方也十八歲了,我只看過對方的一幀照片,相信對方亦如是,難道我們都能接受一個幾乎未曾謀面的人成為自己的人生伴侶,攜手走一輩子嗎?對於我而言答案其實是不能,但是父母也是這麼走過來的,至今也幸福美滿,雖然我阿叔未娶,但他不希望我和他一樣,想必他對他的感情問題至今也是十分後悔吧?不管怎麼說,結婚畢竟對我有好處,可以讓別人拿我當大人看待,娶的還是名門望族的小姐,讓父母面上有光,對阿叔的生意也有幫助,對我以後的前途也是大大有助益,其實我真的不能那麼奢求。雖然每當在夜裡想到那對粉紅色的蝴蝶振袖時,我的心裡仍舊隱隱作痛。

 

    陳家二老坐在椅子上,看起來很緊張,因為再過不久就要迎接新娘子。陳英俊開車的手也開始緊張起來,忍不住拿出放在口袋的格子手帕頻頻拭去自己的手汗,還有鬢角邊的汗水。迎娶的車隊從早晨就出發,過了晌午卻遲遲沒有到,陳英俊的阿叔也覺得奇怪,他撥了一通電話到林家,講了好久,原來是一輛車中途拋錨,整個車隊停滯不前,得知原委以後,阿叔急忙向對方陪不是,並派人前去處理,等到車隊來到新房子前,已經快要傍晚了。

 

    修車的中途,想必新娘子一定是滿肚子怨氣,我不禁想像,我要是她本人,搞不好自己跳上駕駛座開車飛奔過去了。自然,我不了解女孩子心裡在想些什麼,但她畢竟是我未來的妻子,且經過一年的深思,我也接受了這個事實,心裡面總是有些柔軟的什麼被她觸碰到了,雖然我從未看過她本人。她的小腳與柔軟的身軀正輕倚在門上,第二輛車子的後門,對於沒有用花轎子迎娶新娘這件事,不知她會感到新奇,還是感到忿恨?

 

    林家的嫁妝看起來就真的不少,好幾個大箱子,說是林小姐的新衣和器用,後面還有。我的岳父母,一見面就給了我一個沉甸甸的小箱子,我在車子上打開,裡面是一大塊黃金,我輕輕地蓋上盒蓋,放在旁邊的座椅,長吁了口氣,只有在車子裡我才能稍微自在一些。

 

    傍晚時到了新房子,我下了車,鞭炮聲四起,新娘子腳踩在紅毯子上,頭上蓋著紅布,一旁的老婆婆攙扶她,另一個女孩拿著斗笠蓋住她的頭,不讓日頭照著她,她的腳跨過門檻,我就這麼地把林思源林小姐娶了進門。

 

    整場儀式莊嚴地進行,我們全家人看似都很滿意林小姐的合儀合矩,只有我一個人,心裡暗自將她與那位將軍的女兒比較,我還是覺得,她太過嚴肅了。

 

    送入洞房以後,只剩下我與她兩人。

 

    我用日語,也是我平常和家人們溝通的語言,問候她:「妳好,我的名字叫作陳英俊,想必妳已經知道了,我……是妳的丈夫了,希望我們未來能夠和睦相處。」我本來期望她用日語回應一些像是「我知道了」「我們一起好好努力吧!」之類像是日本女孩子會講的可愛的話,但是我錯了。

 

    她用福建方言怯生生地回答:「請問你會講福建話嗎?」

 

    頓時,我的感覺差到了極點。

 

    一個不會講日語的女孩子,我娶了一個不會講日語的女孩子。我的世界頓時之間崩裂了,我甚至來不及看見她紅帕底下的面容,就已經後悔定了這樁婚事。她居然不會講日語,只會講方言,算是什麼名門閨秀?頓時,我眼前又浮現了那對振袖的倩影。

 

    「會。」我改和她說福建話,但由於心情實在太差,我並不想再和她多說半句話。不過該有的禮貌還是要有,我輕輕揭下覆在她頭上的紅帕,頓時,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孩,比照片上的她還漂亮十倍的女孩,穿著大紅禮服坐在我面前。

 

    長得還不錯,可惜教養差了一些。我心裡這麼想著,當時的我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這夜就糊里糊塗地這麼過去,我是第一次摸到女孩子的身體,心裡面其實也是有些愛上了。到了隔天早上,沒有人來叫我們,我醒了,她還熟睡著,我不忍叫醒她,就怔怔地看著她熟睡的面容,心裡一直不停回味著昨晚發生的種種。頓時,那對振袖離我好遠好遠,我是個成熟的男人了。

 

    三天之後,林家派了思源的弟妹來迎她回家,應該說是迎我與她回家,我們吃了歸寧宴後,又回到我家,我們兩個都很樂於只有我們兩人獨處的時光。只不過,這段期間,我們還是不說話,思源不說話,我也不知道怎麼跟她說話,說實在話,我們互相對於對方的背景都還不瞭解、不認識,加上她不會講日語,我的福建話又說得不好,更加不知道該怎麼溝通了。

 

    我知道她也是緊張的,透過她顫抖的肌膚,以及她的淚水。我第一次看見她哭時,我整個身體都僵硬了,我不知道女孩子居然是這麼愛哭的。或許她心中感到自卑吧?我想。反正她現在已經是我的妻子了,日語教了就會了,也不用這麼傷心難過吧?還是她其實是對嫁給我這件事本身感到傷心呢?我又開始胡思亂想,英俊流的胡思亂想常是永無止盡的。

 

    很令人意外地是,思源不肯學日語。

 

    「我們是中國人,為什麼要去學習異族的語言呢?」聽見我要她學習日語這件事情,思源直直盯著我,之後用福建話說了這句話。

 

    我的世界又再度崩裂了,完了,她不但不會講日語,心裡還有亂臣賊子的思想。那時的大日本國,和中國是敵人,自從九一八事變之後,中國東北成為日本的一部份,台灣才知道蔣介石這號人物。說實在話,我十分地討厭他,因為他處處都在和日本作對,我恨不得他早點被殺掉,我本來以為所有的台灣人都這麼想,沒想到居然有人不這麼認為,而且竟然還出現在我家。

 

    我結結巴巴地反駁:「可……可是,我們是日本人啊!」

 

    思源搖了搖頭:「不對,我們是中國人,總有一天,中國一定會打勝日本人,收復國土,擊退倭寇,還我江河。」

 

    聽到這麼大逆不道的話,我第一次地對她發怒了,但我的怒氣只在臉上,並沒有說出任何一句話,應該說是,我氣到說不出話來了,但是對於思源,我還是有一絲憐惜的,於是我什麼話也沒說,就撇下她獨自離開房間,直接去上班。剛一進店門口我就遇見阿叔,他很意外我的怒火,還有思源不在我身邊。

 

    「英俊,思源呢?」他現在不叫我的小名,改叫我的本名,當我是大人了,這讓我有些高興。

 

    我忿忿然地向我阿叔述說前因後果,結果他聽了變得很緊張,連忙把我拉到二樓。

 

    「這種事情不要隨便張揚,最近局勢變得有點緊張,以後不要把思源帶出來,她不想學日語就讓她不用學好了。」阿叔切切地如此囑咐,我也同意阿叔的看法,反正是女人家嘛,不用在外拋頭露面,倒也好應付。雖然思源的話讓我如此生氣,但是我並不想要了她的命,畢竟她是我生平第一位妻子,但我們的思想竟然如此不合,這讓我感到十分的煩悶。

 

    回家以後,我聽見思源獨自一人彈著一種好聽但我從沒聽過的弦樂器,有些像三昧線,但是聲音更豐富,和弦更美。我從門後偷看,看見她背對著我,手上撥著一把長長的古琴,那古琴放在桌子上,我沒在阿叔家的任何地方看過這東西,這想必是她的嫁妝。

 

    因為這樣,我心中對她的愛慕之意又不禁油然升起,我妻子居然會彈奏這樣的樂器,實在太令人驚奇了,不過阿叔的封口令言猶在耳,只能把這件事當作一個祕密。

 

    樂音告歇,我輕輕敲了敲門,她似乎一開始沒發現我的存在,整個人震了一震,轉過頭來,看見我,我這才看見她的滿臉淚水。我再度感覺手足無措,只好走向前去,輕輕抱住她,她的頭輕倚在我的胸膛,淚水一直流過她的臉龐,我忍不住拿出手帕為她拭了淚。

 

    「不要再哭了,好嗎?我答應妳我以後不會再逼妳學日語了。」

 

    她點了點頭,不發一語。從此,思源更加地沉默了。但是我們在這兩年之間,還是生下了一個孩子,是男孩,我阿叔開心得要命,整天含飴弄孫的,我阿爸偶爾上來台南也會來看看他的金孫。只是,雖然我和思源有了一個孩子,但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是更遠了。她整天都在看書,整天看,每天看,看的都是中文書,我除了在公學校接受過一些漢學教育外,後來看的都是日文書,對於中文,我幾乎是一竅不通,我想,家庭教育是我們之間的隔閡如此之深的最根本因素。

 

    但是,巨變終於來臨,就在我思考和思源之間的那些兒女之情的時候,總督府終於發佈最後的全面徵兵令,這是西元1944年九月發生的事情,時年我十九歲,我和阿兄很明顯都是徵兵令的人選,但是我阿兄還在念書,我則有孩子,家裡人一直不願我們倆同時去當兵,最後我阿兄說,他無家累,又大我兩歲,如果總督府要徵兵,他願意休學先去當兵。聽了這話,我說不出話來,我實在太過天真,哥哥要代替我去當兵,我卻整天和思源嘔氣,我實在比不上哥哥,雖然我打小就知道這一點,但我還是現在才知道,其實我任何一點都比不上哥哥。

 

    我們兄弟之間默默議定此事後沒幾日,阿兄坐火車回台北,我則從高雄回去台南,又過了幾個月,阿兄接到他的徵召令,休學入伍。然後,那一天來了,我深深地記得,那是半夜,我一生之中記得最深、最牢的日子。1945年三月一日,美軍空襲台南那天,我正熟睡著,突然一聲轟然巨響,震碎我的美夢。我急忙搖醒一旁的思源,她卻已經醒了,我們開窗一看,窗外大批飛機朝地面投炸彈,空襲警報的鳴笛聲響起,於是我們開始行動,思源抱起孩子,我則是先打了通電話給阿叔。

 

    「嘟……嘟……嘟……」電話那頭沒人接聽,我心裡警鐘大作。

 

    火速掛上電話,我們摸黑離開我們的家,沒想到,前腳才剛一踏出門,我們的房子就被炸了。思源似乎受了點傷和驚嚇,她把孩子交給我,我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扶著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我感受得到她的害怕。所幸,我們加入了被疏散的人群,一位婦女幫助我抱起孩子,還一面鼓勵思源加油,雖然她說的是日語。

 

    「謝謝。」思源氣若游絲地說,我很驚訝她說的是日語,可見她不是不會,只是不想說。

 

    於是我們攙扶著抵達防空洞,到了那裡,我知道我們安全了一些,雖然還是有些不安全。

 

    這時,有人認出了我。

 

    「你不是陳百貨行的少東嗎?」我認出那是和我阿叔素日交好的一位日本伯伯。

 

    「伯伯,你有我阿叔的消息嗎?我找不到我阿叔。」

 

    「陳老闆?我今天有看見他,他和他女朋友去舞廳跳舞。」

 

    我的臉頓時刷白,一旁的思源緊抓住我,伯伯也看出我的臉色不好看,試圖安慰我。

 

    「不會的,他吉人自有天相,沒那麼容易,沒那麼容易。」

 

    我們足不出防空洞,一面收聽著廣播,一面和周遭朋友打探親人的下落,美軍的轟炸愈來愈猛烈,想必外頭已經一片腥風血雨了吧?我阿叔仍舊下落不明,我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除了倚靠每日的廣播來得知確切的時間,我想我已經喪失了時間感。雖然找不到阿叔,不過我很感激思源還有孩子一直在我身邊,我確切地了解到,我的從前就是幸福。

 

    美軍轟炸台南轟炸到二十號,中途我試著出去,都被思源勸阻,直到二十號以後防空警報解除,我們才出去,這時,台南的地面已是另一種光景。離開防空洞以後我才知道,阿叔所在的那家舞廳其實在三月一日當晚就被炸掉了,阿叔甚至連屍骨都沒有留下。經過再三確定,我才知道,阿叔真的永遠離開了我們,阿兄入伍當兵,阿叔又慘死在美軍的炸彈之下,這就是戰爭的無情與殘酷,從前的我實在是太過天真。

 

    後來,我和思源悄悄地為阿叔舉行一個小而隆重的葬禮,邀請他素日的朋友和家人來觀禮,我阿爸哭得泣不成聲,我和思源也覺得十分傷心,尤其是我,一想起阿叔從前對我的好,還有種種曾經歡樂的畫面,就忍不住淚水一直流下,對我來說,他和我阿爸無異,孰分輕重。

 

    葬禮之後,又過了幾天。阿叔的百貨行也和他一樣,被炸得七零八落,我點清了百貨行的剩餘物資,思源則回家收拾細軟。這時,我已經有想要回家和父母團聚的念頭,但又不忍心阿叔畢生的心血結晶一夕之間化為泡影。於是又過了三個月,和思源一起商討,她覺得,台南市已經不安全,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有空襲來臨,她建議我們回她娘家避難,連我父母一起。我和父母提到這件事,他們同意了,說現在哈瑪星也不安全。於是思源帶著孩子和父母到麻豆避難,留我一人在台南收拾剩下的殘局。這段時間,我每天聽著廣播,並每天和思源通電話,這時我的福建話已經相當地順溜。

 

    終於,那天來了,日本宣佈投降,台灣光復,而我阿兄也回家了,以戰敗兵的名義,還瘸了一只腿。我阿母看見兒子平安無事,忍住了激動,向他掬了掬躬,說了聲「您辛苦了」,但是激動的淚水忍不住從她眼中泉湧。我看見阿兄平安無事,衝上去擁抱他,阿爸也是,拍拍他的肩說「平安無事就好。」

 

    這是我眼中最輝煌的一幕。

 

    之後,隨著國民黨來台,重建工作開始了,台灣和美軍之間,從敵人變成了朋友,我從前討厭著的蔣介石,如今成為了台灣的主宰者,阿兄後來回台北繼續唸完醫科,未來成為了一名醫生,後來定居台北,但是他從沒有忘記哈瑪星和我們,常常帶著他的妻女回來探望父母,還有我及思源,一待就常待大半個月。雖然他因為一只腿不方便的緣故,一次不能走很長的路,但是鄉里都愛戴他,在他們眼中,他不但是戰爭英雄,還是一名有仁有義的好醫生。只可惜他最後仍躲不過死神,後來死於白色恐怖期間,因為他心中畢竟懷抱著對政治的熱情,參加了地下讀書會,就是這個讓他死於非命,也因此後來我們更加低調了,警察也來調查過我,但因為沒有我犯政治罪的確實證據,他後來把我放走了,回家時我看見思源在哭,她看見我時破涕為笑。

 

    之後的之後,我回哈瑪星去了,把我哥哥的孩子和大嫂接過來和我們一起住,我們的孩子也長大了,上了小學、中學、大學。後來,大嫂選擇改嫁,而思源後來生了一場大病,最後因乳癌離世,我悲痛欲絕。

 

    我哥哥的女兒也長大了,結婚生子,和我兒子情同兄妹。台灣政黨更迭輪替,天空物換星移,而哈瑪星也經過了人事物的更迭輪替,從前我眼中的木造建築,轉眼間變成了如今的高樓大廈,我坐在哈瑪星車站的階梯上,身上穿著單薄的汗衫,不知情的人們或許會覺得我是一個孤獨老人吧?但其實我有妻有子,有家有業,只是隨著歲月的過去,這一切都化為一縷塵埃隨風逝去。

 

    阿叔啊,阿兄啊,阿爸啊,阿母啊,思源啊,兒子啊,你們已經不在了,而我死後會和你們團聚嗎?

 

    想到這裡,我不禁閉上眼,如今的我,也是一個九十一歲的老人了,我孫子很快就會來接我,帶我回到我孤獨的房間。再讓我看一眼天空與海,再讓我看一眼海鷗,垂垂老矣的我,再也不是一個年輕小伙子,但是我的回憶,永遠停在我十歲那年,手持書信揣揣不安地一個人前往台南那時的光景,現在想一想,那時其實是我最幸福最無憂無慮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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